新安与石门只隔着一条小溪,溪那边就是石门了。溪上有一座石桥,一条大道直通易市,在那里过澧水不远就到甲山寺,那个农民皇帝李自成败后就窜到甲山寺做了和尚。
桥头的那端有一建筑,青砖墙十分的高大,要进去还要上几级台阶,进到里头有一个天井,光线很亮。我们年小分不出这个建筑是庙还是祠堂,不过现在已是商店。它就像一个桥头堡守着这条溪,这座桥。附近很大的范围都没有人家。很有意思的是,溪那边的人说石门话,这边的人说新安话,就隔一条溪,泾渭分明。
那条溪叫田家溪,那个地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:小儿口。我们经常到这儿来,还有一个原因。
与小儿口毗邻的有一座公路桥,那是通往石门湘西的必经之路。桥的北面是一条人工垒成的水渠,两岸的大堤远高于一旁的农房。但是水渠的水在公路桥下面被堵住了,在我们的印象中,这些厚重的闸门从未开启过。
闸门下是一个弧形的水泥坡道,桥有多宽它就有多宽。这个坡道向南延伸出去很远,它的下面是一个很深的水泥水池。由于闸门下总有水渗过来,又天长日久,整个的坡道水泥面上长了一层长长的绿苔,像天鹅绒一般柔滑,这就成了勇敢者的天然滑道。从最上面闸门处到下面水池,约有三十多米,落差约十米,最多不过五秒,就落到下面的水池之中。这五秒的刺激,太有吸引力了,尤其是看到他们以各种姿势,或坐或躺潇洒的飞流直下,谁都想跃跃欲试。后来我也克服了恐惧心理,也成了其中的佼佼者。
闸口的两边都修了厚厚的水泥墙,下面水池旁边还修了宽大的水泥平台,高于水面约三、四米,又成了极好的跳水平台。我恐高,不敢往下看,但有爱恶作剧的同学趁我不注意将我推下去,几次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。
新安的这帮少年,在澧水边长大,几乎天生就会水,不仅猴精,还特胆大。夏天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,闸口这里是他们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之一。
闸口的水流下去后,便吸纳了田家溪的水,合而为一,一起流到澧水。这里是一个壑口,到河边还有大半里,那么大一块范围全是沙。这种沙细到风都可以将它们吹走,我们都是赤脚大仙,喜欢踩在细沙上面的感觉。一路打打闹闹,走到孙家码头,就到了街上,然后各自回窝。
除了闸口,车站也是我们爱游荡的地方。车站很小,候车室的外面有一个瓦顶大棚,靠公路那边有木栅栏拦着,汽车开进里面,有专门的工人在车顶上下货物。虽说是长沙至湘西的国道,但公路很窄,每天都有养路工两人一对,用长扫帚将沙子扫到路中,边扫边走,一路尘土飞扬。
车站与完小都在公路的北面,只隔着一口塘。车站的对面是一个大茶馆,里面摆满了竹躺椅和竹茶几,也坐满了老人。盖碗茶五分钱一碗,包添,一天也就是五分钱。为招揽生意,茶馆请人打书,即打渔鼓书。新安的说书艺人很多,但头牌还是我的一个本家爷爷,他白髯飘飘,仙风道骨,他说书不仅很情绪化,也极具渲染力。他说书时没有人打瞌睡,人们常听到他说“且听下回分解”时,都意犹未尽。别看新安这一帮少年桀骜不驯,但都喜欢听说书,常常放学后直接来到茶馆有时候,挤得茶馆水泄不通,老板要的是这个效果,所以从不赶我们。
有时候,我们也并不进茶馆听书,而是在茶馆外面看小人书。小人书摊不止一个,那些老婆婆也不是只做我们学生的生意,那些乘车的旅客等车时也看一两本打发时间。这些小人书多以历史故事为主,如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、《杨家将》、《岳家将》、《瓦岗英雄传》、还有全套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楼梦》等。几乎凡历史上有名的小说、传奇、神话故事、民间故事、戏曲、电影,都改编成小人书,而且图文精美。这让我们从小就直观的接受了历史教育,萌生了英雄情结,和一些当时不自觉,后来慢慢显现的那些作人的信条。这些小人书可不是随便画出来的,后来我们看了原著后,都觉得小人书中的人物形象与原著留给我们的想象是高度危吻合的,足见小人书编纂的水平之精。
在车站这里,还可以看到很多稀罕东西。我们经常看到马帮,那些穿着土家苗家服装的人在这里打尖(吃饭歇息),而那些吊着铜铃的马儿则悠闲的在附近吃草,铜铃时不时清脆的响几下。我们则悄悄的近前去扯马尾巴毛,每次都能得手。
那时候一天都看不到一辆小车,但汽车轮子的两轮或四轮马车却经常看到。再稍后,我们还看到了从石门过来的木囚笼,里面关着一个大汉,由板车拉着游街,说是挖了别人家的红薯,争抢中用锄头将主人挖死。有一次突然看到完小旁边公路上摆放着几具死尸,用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,有胆子大的同学用棍子去戳,我虽不怕,却不舒服。
从车站、茶馆横穿过来,经过畜牧站、粮站、搬运社、邮电局、剧院、再穿过一条长长的宽宽的胡同,就到了新安主街,再穿过主街,下码头(这个码头叫大码头),再走一截河滩,就到了河边。这里聚集着来新安的所有的商船,桅杆高立,船帆都降了下来,金色的船板油光程亮。搬运工人川流不息的装卸着不同的货物,一片繁忙。这里又是古渡口,对面岛上的农民到街上来卖菜再买生活用品回去。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。
因为我们喜欢热闹,就会经常有热闹让我们看到。比如有时我们会碰到耶稣教堂过来一大拨人做洗礼,神父给受洗者做仪式,岸边的男女信徒都会双手合十,口唱赞歌,再一起回去。
我们对教堂不感兴趣,让我们兴奋的是看鹭鸶捕鱼。鹭鸶真是水中杀手,鱼儿的噩梦。在水下,它们冷酷迅猛,又团结协作,总能把 的鱼先弄上来,然后磨洋工,不打不下水,不给吃不工作,鹭鸶是有智慧的,它尽量在关键时刻让自己多吃一点。
新安镇有两块大的空地,一块在孙家码头上来,那里有一条街,可能通闸口,而当中的这块空地曾开过万人大会,后来这里又大炼钢铁,到处是土炉,到处是煤渣。再后来每年的正月在这里舞龙,大型的马戏也在这里上演。我在这旁边的一所幼儿园里呆了一年,后来又经常在这旁边的戏园里看戏看电影。剧团就是自己镇上的,剧种是荆河剧,移植过《葛麻》、《十五惯》、《生死牌》等。戏园又放电影,当时售票处还挂着22大明星照片,还出售电影插曲卡片,上了色像相片一样,可以说当时凡流行的电影都看过,但百分之八十都是混进去看的,零花钱很少,都用来看小人书了,自己也买了一些。
另一块空地在镇政府前,镇政府和完小只隔一口塘和一块水稻田旁边一条大道通往学校车站,空地就是十字路口,空地不大,但可以围住一个杂技团,在里面表演木桶飞摩托。民间艺人一般也在这里卖艺,先打场子,自报家门,自报师承,一番吹嘘,等到人多时再卖一点真功夫,否则碰到牛二式的角色就匝场。有一次,我看到一个卖艺的,他拿出一根铁丝,叫人验看,又叫观众把他胸背紧紧捆绑,然后,他开始介绍自己的跌打丸,渐渐的铁丝捆绑处变为紫色,然后他开始发功,等到表演进入高潮时,只见他大喝一声“断”,铁丝从身上断开,紫痕毕露,观众都称赞“真功夫”,纷纷的买他的跌打丸。那时流行西洋镜,卖艺的又唱又敲,好不热闹,凡看过的小孩离开时仍一脸的沉醉,这就撩起了我的好奇心,终于,我也看了一次,不过就是幻灯片,瞬间浏览了这么多美丽的风景,还是值得。
以上我描述的只是我小时候生活的一小部分。那时候,我们刚刚结束 受到制裁,生活困难,后又遭大跃进、大饥荒,生活更苦。但万幸的是,那时的教育没有走上误途,我们的学习很轻松,没有什么家庭作业,几乎一直在玩,有充足的时间玩,父母也让我们玩。那时可玩的、可看的东西,比现在多得多,快乐还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主旋律。
去年我回老家重游故地,除了那个闸口还依然故我外,其余的场景全成了记忆。就是那个闸口,估计也不会有小孩敢于去滑水跳水了。小人书再也看不到了,鹭鸶看不到了,马帮看不到了,
船看不到了,卖艺人看不到了,那个时代一去不返了,如果不写下这些回忆,后代子孙想象不到那个时代。